晚风中,一个人很想登高透透气,静静地想想远远近近的事。在城市生活中浸泡久了,容易被俗世的尘埃蒙蔽心泉。
独自登上木塔顶了望四野。怀古之幽情、感时之遐想,如风云流荡,际会心头。暮秋初冬,田畴高树删繁就简,素面朝天。在任何一个制高点了望甘州四野,都能清清白白地看透这座古城的五脏六腹。南面的祁连山,苍山黛雪,雪峰凝素,山下,荒原横陈,河流如带。北面的合黎山,铁骨铮铮,暮晖抚沐,山下,沃野平铺,湖泊清碧。我曾无数次亲密接触过祁连、雪峰、黑河、湿地、田畴等等自然万物,也曾无数次用浅薄的文字描述过这些给予我们生存所依的山光水色,竟觉得没有多少爱与怜深入到骨头与血液里。此时,立于半空俯瞰大地,我竟然那么渴望闻一息泥土的醇香、拈一束野草的纤细,握一把水的滑腻,听一声鸟的脆鸣。是的,这方水土,已经是一份融于生命的深爱,只是平时身在其中不知其重罢了。
目光睃巡着这个熟悉而又日渐生疏的城市,不假思索地想起地方志上关于古城的记述:“一城山光,半城塔影,连片苇溪,遍地古刹”。这曾是甘州人的骄傲和自豪。这水波涟潋的旖旎风光,被古时从南方来这当官的一些文人雅士称之为“塞上江南”,今天的地方父母官陈克恭是一位专攻生态的博士,他从学术的角度把甘州地貌概称为“湿地之城”。
甘州是担得起这个雅称的。
关于甘州城,当地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最早的甘州城在距今二十公里外的黑水国,一个深夜,狂风大作,摧城拔屋,一夜之间,城池便被风沙掩埋。后来,郡王要建一座新城,为保安定,四处请高人察勘风水。有个云游和尚经过,对郡王说:我有一枚铜钱,把它扔出去,它落在哪儿,就在哪儿建城,可保城池永固。郡王心想,一枚铜钱能扔多远,找到还不是轻而易举。结果,和尚扬手一扔,铜钱凌空飞起,兵士拔腿就追,一直追出几十里,才见铜钱落在了一片苇溪之畔。溪水荡荡,芦苇密布,哪里找得出一枚铜钱?正当人们无奈的时候,来了一位道士,拿出一根银针随手一扬,插在地上,说:就在这儿了。人们连忙去挖,银针刚好插在铜钱的孔眼里。于是就在这建起镇远楼,以此为中心,修建了后来的甘州城。
这虽然是传说,却也符合甘州城的实际。甘州城区地势低平,形如盆地,平均海拔1400米左右,比周边地区低200—1000米,在西北高原地带算是低平的地势了。中国第二大内陆河--黑河从祁连山奔泄而出,地下径流顺势就低,汇聚这里,形成了苇溪连片、山光倒映的水韵之城,如同这里的民谚所说:“甘州不干水池塘”。据史料载,明、清时期,甘州城内水湖约占全城面积的三分之一。我在明清时人编纂的地方志上看到过一幅旧时城区图,这座古城城外有护城河环绕,城内是湖泊遍布,庙宇林立,东、西、南、北的诸神庙上对天文下应时景,东面紫阳宫,西面文昌庙,南面火神庙,北面北斗宫,中间镇远楼,东教场的饮马池边是“马神庙”,就连芦苇池边也有一座“芦爷庙”,把“马”和“芦苇”尊为神位,建祠供奉,估计在其他城市的建筑中是少见的吧。看那些古代的规划设计师们运用中国深厚的风水“五行之术”构筑的方舆图,不得不叹服老祖宗的智慧。东方文明古国的文明辉光就连这样一个西北边陲小城也得以泽惠,足见中国古文化的传播深广。
在历代的志书上,我没见过有什么明水引入甘州城内,但城区内却是水泊荡漾,溪流纵横,这便有点奇跷。有一次看城南甘泉遗址,“有本如是”的壁刻让我沉思良久,这谒语似的四个字应该是有所指的,而指向什么呢?查“甘泉”的来历,方知这里正是城区水溪的主要源头:地下径流从祁连山一段的甘浚山流下来,千径万壑汇集于此,又分为“文流”、“武流”,弥布城区,择地而出,因此,甘泉素有“河西第一泉”之称。城区湖中皆芦苇,春天碧波荡漾,垂柳依依;夏天绿苇茵茵,翠色浓郁;秋天荻花摇曳,鱼跃雁鸣,冬天冰河晶莹,积雪铺陈,甘州城区四季分明,水韵十足。
一年前的秋末冬初,甘州城地下水位突然上升,许多楼房地下室里积水汩汩涌冒,还有不少平房整个浸泡在地下涌出的水泊中,人们不得不举家迁居。处在祁连山地震带的甘州城,对于这一突如其来的“怪异”自然十分敏感,一时谣言四起,人心惶惶,当地政府出面辟谣,却又解释不清地下水上升的原理。直到一年后的城区北郊湿地恢复与保护工程开始,才找到原因。
原来是生态内循环系统出了毛病。地下径流同人体的血管一样,经脉不畅则溢。正如佛家所说,有因必有果。水有来处,必有出处。多年来的城市改造中,填湖造房,埋池造路,已经把一座古城修改得面目全非,注重了地面的日新月异,却忽略了地下的千疮百孔--这座城市的“经脉”已经被坚硬的钢筋水泥切割得七零八落,地下径流梗阻、堰塞或破损,只有溢出地表才是它不得已的归宿。暮霭中,看着眼前这座饱经沧桑的城市,虽然处处繁华热闹,但我总是难释心中的隐隐不安。人类在向现代化迈进的进程中,总是急功近利,好大喜功,往往漠视自然规律办事,给后世留下无穷祸患。
甘州地势南高北低,城北自古就是一片天然湿地。城内的污水排放、丰富的地下径流,都在这低凹处汇集成湖泊,水鸟云集,鱼翔浅底,芦苇、菖蒲、水芹、灯芯草、水蜡烛、水车前、浮萍等湿地草木聚成一个庞大的部落,托举起众多生物和谐相处的屏障。二十年前,我在张掖师范上学时,无数个清晨或黄昏,我徜徉在湿地之侧,在潋滟水光和悦耳鸟鸣中,一边诵读诗文,一边认知自然,这边湿地直观地教会了我对自然的热爱和思考。直今犹记得一座桥头的对联:“桥头看月色如画,田畔听水流有声。”还记得明朝诗人郭绅的一首诗:“甘州城北水云乡,每至秋深一望黄。穗老连畴多秀色,实繁隔陇有余香。”西北内陆本不适宜种稻,但甘州城北常年溪流潺潺,构成了稻米种植的天然条件,早在唐朝武则天时代,甘州刺史李汉通就奉命在甘州屯田引种水稻,城北乌江的大米因光照充足,生长周期长,味道格外醇香,曾一度成为贡米,沿着丝绸之路远运长安。这一片古朴的水云乡,封存了甘州原始天然的地貌,记录着历史演进的痕迹,深藏于人们对一个城市的文化记忆中。
透过时光的尘埃,远溯洪荒初开,整个黑河流域都是一大片内陆湖泊,《山海经》中说:“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有大山,名曰昆仑山……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燃。”从中可见,古时黑河流域称得得上是水波滚滚、碧草连天的水泽之乡了。春秋时期的《禹贡》、《周礼》等文献上曾将黑河至居延泽的大片湖泊列为著名湖泊,称为“西海”。岁月的尘埃已经抹平了历史的记载,原始的水乡泽国最已从汉武帝收复河西开始,逐渐变成了牧野农田,直至近五十多年,人口剧增,耕地倍增,一度时间,垦荒置地成为衡量地方官政绩的一个标尺,闲置的荒地、成片的湿地大都变成了耕地、房舍和道路,实在不能开垦的地方,则成了垃圾填埋地或污物倾倒场。曾经的“甘州城北水云乡”,早已淡出文化记忆,遗失在历史的时光中。
反思人类文明的发展,似乎在一个怪圈中循环往复。文明的摇篮起源于水草丰茂的地方,但随着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的发展,却又不得不以破坏生态为代价,而当一个国家或地区发展到一定发达阶段,细思生活的质量时,却又返归到恢复和保护生态上来。甘州是一个欠发达地区,城北湿地生态虽遭盲目开发的破坏,但还不至于沦为万劫不复的厄运。陈克恭博士初到张掖就任市委书记时,以独到的眼光发现了这座城市多少年来被忽视的地域特色,怀揣诗人情怀,提出倾力打造“湿地之城”的目标,赋予这座西北小城鲜明的水韵底色。这是今年春天,历史带给这座老城的福音,是一座城市走向新生的开端。
我站在这座古代河西最高的建筑上,放眼千里,思接古今,心中那幅“水云乡”的图画仿佛正从遥远的岁月深处一点点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