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走近黑河。五月,和友人结伴。我不知道他们的期许,于我而言,我只想寻找黑河的“根”--我一直认为,黑河像一棵树。尽管这个比喻有点牵强,但实事确是如此巧合。
我在写作《注目黑河》一书时,查阅旧时县志,看到了黑河的《河流水渠分布图》,一看我就惊呆了:这条河的状貌怎么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呀!这真是一棵庞大无比的树,它以偌大的祁连山作为根基,拿千山万壑的径流滋养根基,把生命的枝枝节节铺张得有景有致,沿着它的枝桠攀升,一个个有名有姓的村庄和城市,栖踞在这棵树的枝头,被滋养的花朵一般鲜艳、硕果一般饱满。主干的枝梢一直伸进巴丹吉林沙漠,让干涸的大漠戈壁也长出了几擘茵茵的绿枝。在这张地图上,人类的生存之基被揭示的如此简洁明了、透彻醒目,我感到了文字的苍白乏力。这真是一幅最富有诗意和哲学意味的“河舆图”。不知道撰志之人怎么就选择了这样的形式来描述一条河流,他或许真的找到了破译这条河的密码。
这几年,我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在这条河的上游、下游奔走考察,一直努力地想为它把脉号诊,为它的过去和现在寻根问底,为它的健康寻找良方。我见证了这条河在中游被人类玩弄于指掌之间,用水泥、石子凝固成方方正正的渠道,随意改变它的流动方式,完全打破了自然固有的平衡,河道枯涸了,湿地丧失了,植被退化了,河流没了河流的样子,原有的河道,几乎要称为“黑河故道”,它犹如大地的伤疤,无言地质问苍天。我也见证了下游的沙漠一点点移动、吞食着人居的版图,六、七世纪号称“西北第一大湖泊”的居延海成了戈壁滩,沙尘暴伺机而动,胡杨枯死,绿洲变色。在这个以人为中心的世界上,一条多么了不起的河,都被驯服得无可奈何。
黑河是仅次于塔里木河的中国第二大内陆河,古称弱水,《山海经》中载:“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叫昆仑山……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燃。有人戴胜,虎齿豹尾,名曰西王母。其山万物尽有。”人烟稀少的远古时代,这里是神仙出没的所在,是西王母的领地。传说中,黑河尾闾居延海,有一天梯,日中不见影,夜间神仙顺着天梯上天入地。由此可知,史前黑河,定然是一片湖泊密布,水芦丰茂的水乡泽国。
在祁连腹地,一路水声潺潺,清音相伴,自东向西流的八宝河和由西向东的托勒河,像祁连雪峰摔动的两袂云袖,贯穿整个青海祁连县境。我从峨博镇、景阳岭走到野牛沟,白雪皑皑的雪峰告诉了我这条河流的根源--祁连山有无数沟壑,常年溪流不断,像树木的须根,最终归结到两条主根上,两条河在距祁连县八公里的黄藏寺村握手相合,汇聚成黑河,穿越高山峡谷,出祁连山即是河西走廊的张掖。
黑河流径八百多公里,这个流径在世界内陆河流中也算大河了,然而地处干旱、半干旱地域,降水稀少,补济不足,整个流域的年均蒸发量是降水量的近200倍,河水的主要来源--祁连冰川逐年退缩,受季节影响,河流时断时续,裸露的河床常常沙石飞扬,荒草芊芊,像贫血的病人一样面目苍白。而这条河,对于河西走廊、对于整个西部却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它不但养育了河西走廊数百万民众,而且关系着整个西北生态环境的平衡。它以潺弱的清流哺育了河西走廊的张掖和额济纳两大绿洲,在巴丹吉林沙漠和无数未名戈壁滩环绕的西北边缘呈现出一片绚丽和繁荣。它的荣枯还直接影响着中国西北生态的平衡,有人形象地称它为“中国西北生态环境的晴雨表”。2001年秋天,我步行考察黑河下游,一直走到古代有名的沼泽--居延海,也就是“这棵树”的末梢,按历史记载,两千年前居延海水域面积要达700多平方公里,就是前五十年河泽积水面积也在35平方公里,而现在,尽管中游进行了为期一年的调水,水域面积也不过十几公里,戈壁滩上到处是枯死的红柳和沙生植被,河两岸古老的胡杨也成批成批地枯死,黑河这棵树的神经末梢濒临枯萎,百里赤地上裸露的沙丘和戈壁滩就像潜伏的巨大怪魔一样,可以随时被风吹醒。
就是这样一棵庞大的巨树,它的躯干里竟然疲惫不堪。当你穿行在黑河两岸的村庄时,就会发现,它繁密的枝节上,每一处都面黄肌瘦,叶疏花稀。驻足每一个关节处仔细倾听,都会听到它沉重的喘息和痛苦的呻吟,像患了重病的人。这两年,我穿行于祁连山腹地,行走于黑河两岸的村庄,足迹所至,常常听到人们对一条河的叹息和忧心。我不知道这棵树病症何在,我只是想,亿万斯年的奔波,它或许真的累了,像我家门前的那棵老杨树一样,老气横秋,疲不可支。难以想象,当这棵大树千疮百孔时,绿洲何在?数百万生灵何去何从?真的不敢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