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个头不高，脸上似乎永远没有血色，一双深陷的眼嵌在脸上，皱纹随着笑容的裂开变成深浅不一的沟壑，此时与他对视，目光总忍不住随着这沟壑往下淌，淌过他洗得发白的侗布开衫，一双麻黑的手，仔细看看每个手指头都是厚厚一层焦黄色老茧，继续淌过他的腰却没发现预想中的长烟杆，最后——粗布裤子下露出一双穿着黑色高筒胶靴的大脚，这脚大得太突出，与他的身高极不相符，他察觉到眼神的凝滞，笑意更深。

“我是老吴，大家也叫我吴大脚。”

这是他最常见的开场白。

“你放心！”

老吴全名吴文斌，是湖南省唯一一块亚热带沟谷雨林——恩科亚热带沟谷雨林的护林员，从1985年到2015年，他默默守护了这方山林整整三十年。

起初，老吴并不知道村后溪沟那片绵延的山林有什么稀罕之处，他七八岁时便随村里人一同“赶山”，附近几个山头几乎跑遍，早些年还能猎到野猪、野羊，后来这些野物渐渐踪迹难寻，人们也不再为温饱发愁，进山的人越发少了。

1984年的夏末，村长领了几个说普通话的外地人找到老吴，要求老吴做他们一行人的向导，说是进山考察调研。

老吴暗自打量来人，他不太懂“调研”是个什么意思，但是看几位都文质彬彬，十分温和有礼，不像是做坏事的人，于是一口答应。

老吴年少时曾在县城里读过两年书，是整个寨子里会说汉语又有些文化的为数不多之人，同时他体力好，对山林状况十分熟悉，最适合陪同进山，只是老吴没想到，这一陪就陪了四十五天。

来人是中南林学院植物教研室教授刘克旺与他的学生们，当时他们深入湖南通道，对全县的森林植物种类进行采集分类，甘溪坪阳片是最后一站。这四十五天，对于刘教授而言是不断取得新发现的兴奋：通过标本采集分析，发现这里具雨林层片的常绿阔叶林的分布，几乎可以认定此处以竹柏原始森林为特征的雨林景观是湖南全境所没有的，同时小叶红豆、喙核桃等珍稀树种身影出现无疑也是此次调研中的巨大惊喜。而对于老吴来说，“向导”的身份随着时间推进像是置换了位置：曾经他走在前用镰刀为刘教授割草开路，现在他跟着刘教授和几个年轻学生，学习认识不同树木的种类和名称，以前这些在眼里仅是用“树”来统称的植物，因为此刻拥有了名字，在老吴心里突然变得特别起来。

刘教授走的那天，把老吴叫到一边，先说了许多感激的话，最后沉默半响，握住他的手郑重道：“老吴啊，就拜托你了。”

老吴顺着刘教授的目光望向那片山，觉得此刻言语仿佛千斤重。

“你放心。”老吴挺直了背做出承诺，他对刘教授这么答复，对后来县林业局前来委托他充当义务护林员的干部，他同样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再守上三十年我也愿意。”

这一句“你放心”，让老吴坚持了三十年。

每月15号是巡山的日子。早上晨雾刚散，老吴就带着干粮上山了。人迹罕至的山中本没有路，老吴多走了几次，摸索出一条最佳的巡山路线，尽量将所有标注的珍稀植物都能清点看顾一遍，                    这是老吴除了森林防火宣传、防止盗伐偷猎之外，最重要的职责。

这片山林于九十年代初被正式认定为“恩科亚热带沟谷雨林自然保护区”，一年里好几拨考察队伍来来去去，每次都由老吴领队。这不免让许多村里人好奇，常向老吴打探山中是否有什么宝贝，竟引得这些人不远千里的过来勘探。老吴于是趁机给大家上了一堂森林保护的宣传课，通过几年与各林业专家们打交道，老吴俨然也成了半个“老师”。

乡亲们有没有真正听懂老吴不知道，他们或许不太懂沟谷雨林的形成原因，也不知道国家二级保护植物喙核桃有什么特别，但他们听到那句“有的植物整个湖南只有这里有”时突然自豪又肃穆的表情让老吴欣慰，一直以来压在肩上那孤独又沉重的担子在此刻松了一松。

侗家人的善良和团结让老吴在后来的巡山工作中收获了村民的支持与尊敬，但与此同时，“恩科沟谷雨林中有许多珍贵树种”的消息不胫而走，勾起了邻省村寨里某些人的歹念。

老吴记得，那天天很冷。临近黄昏，天上的薄云几乎是转瞬见便转为暗蓝，西边堆积了厚厚的浓云，风很大，像是要落雪。老吴又在雨林里走了一天，冬日天黑得快，他加快了脚程也无法赶在天色灰淡前下山，心里想着还有一小片区域没有走到，正计划明天继续入林，此时眼前的一幕让老吴如当头浇下一盆冰水，浑身上下彻骨寒凉。

曾经生长在这的一棵形状古朴、叶子浓绿的金丝楠木不见了，只剩下一地被砍下丢弃的树叶枝桠与一个光秃的树桩。老吴急怒攻心，他大脑空白一路飞跑下山，已经六十多岁的他回到村里时，半天喘不过气来。当他拿起电话要联系县林业局上报情况的时候，同村的杨婶拉住了他：“老吴，村里有几个后生家也进了山。”

老吴看见了杨婶眼里的请求，他内心闪过几丝挣扎，里应外合盗砍珍贵树种会带来怎样的后果老吴很清楚，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里乡亲，这一个电话拨出去，不仅是得罪几家人，更可能遭到全村人的不解与排斥。

杨婶拽着他的手越来越紧，老吴却把心一沉，拨通了手里的电话。

随着县里派下来调查此事的干部一起来的，还有老吴预料之中的流传于村内家长里短间的流言蜚语，传播得最厉害的是每个月老吴都收到高额工资，所以才对那片山林如此上心，对村里人也不近人情。

老吴无奈苦笑。这么多年，他从未主动找县里和村里要过工资，几乎是义务护林。

他也寻思过，值得吗？

三十年来，老吴风雨无阻，一遍遍重复走着巡山的路，一遍遍念着早已烂熟于心的植物名称，他对误解不做辩解，只用行动证明决心。而他对自己提出的那个问题，年复一年的时光堆砌了答案： “如果能让这片雨林一直安稳宁静，再守上三十年我也愿意。”

“我还走得动！”

2013年，老吴七十岁了，已经从“老吴”成为了“吴老”。他仍然担任着沟谷雨林的护林员，每个月要巡山一次。这些年，他从不缺席的敬岗值守早已让村里人解开心结，人们终于意识到，老吴的辛苦付出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整个村，整个县，乃至子孙后代。

老吴年纪大了，越来越多的人劝他可以“退休”了，连一向支持自己护林事业的妻子儿女也再三劝说，怕巡山过程中发生什么意外。老吴眼睛一瞪，“我还走得动！”

这份执拗到底在日渐苍老的身躯面前显得力不从心。2015年，72岁的老吴完成了自己最后一届的使命，将护林任务交给下一任接班人。

退休后的老吴并没有闲下来，反而比之前更勤快的进山转转，这个习惯已经成为一个烙印刻进他的生活。老吴甚至把抽了几十年的旱烟给戒了，只因某次有人说了句半开玩笑的话，指着他常年别在腰间的旱烟杆称他“一边保护一边破坏”。老吴很较真，痛下决心收起了烟杆。

戒了烟的老吴又走进雨林，看着苍茂繁盛的棵棵大树，它们就像老朋友一般等在那里，已成为让他踏实心安的存在。老吴觉得自己内心又坦然了一些，这些年人人都道他辛苦，而他却从付出中领悟到了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所带来的幸福和满足。守住青山，才是留住了宝贵的财富。一想到全县还有无数个与他一样用日夜不殆的坚守换来森林苍翠延续的护林人，老吴欣慰又自豪。

突如其来的细雨后，云雾漫开。朦胧中的恩科亚热带沟谷雨林忽而被擦亮颜色，一片葱茏青翠。

老吴的身影沿山而下，出现在村后，穿着熟悉的黑色高筒胶鞋，一双大脚朝村里走去。

“吴老，又上山去来啊？您可小心点哟——”

“哎，没事，随便上山走走，我还走得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