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盲爷爷拉家常

媒体:原创  作者:执着
专业号:执着
2008/11/17 11:56:47
短篇小说
                                   和 盲 爷 爷 拉 家 常
                                                                   
    小镇五月,满目是绿,烈日高照。铁路东这棵和爸爸年龄相仿的老榆树下,又成了我和爷爷拉家常的场所。远处,机械配件厂嘈杂的声响传来。火车一声长鸣驶过。平行于铁路三丈远的乡路上,一溜烟儿穿过各种机动车……
    这是哪儿.?爷爷问。
    是十八年前咱们唠嗑的那棵榆树下,记得不?当时,你剔个光头,我手里摆弄一把玻璃球儿。我说。
    这时,一台客货车向北面的铁东商店。乔二驴老婆挎着满筐榆钱从我们身边走过又横跨铁道。爷爷无声,他耳朵稍聋。大声冲他喊才能听到,刚才的话,就是和他喊的。
    记得。爷爷在摸索中靠近了我说。我找来两块石头。一人一块坐了下来。
    这次回来干什么啊?
    到市里搞个笔会。
    啥叫“笔会”呀?
    就是把写小说、诗歌、散文等作品的作者招集起来。研究讨论作品,交流经验。我囫囵解释说。
    啊,开会呀!说完,他从黑呢子衣服里掏出烟锅,又摸摸嗖嗖装了袋蛤蟆赖。烟锅是玉石嘴的。
    听说你还写小说,挣钱不?
    挣。我诡秘一笑。
    好。爷爷慢吞吞颤巍巍把火机递给我,示意让我点着。火机是防风的。
    谁的摩托车喷儿喷儿地?爷爷吸了几下烟锅,烟一股股飘散开。
    是老邢我二舅,骑的幸福125车往北去了,后边驼的那个女的是我二舅妈,红衣裳绿裤子。可能又是在忙着做啥买卖去了!摩托车远去了,最后在我视野里成了个红点儿。我说,我看只能让他老人家“听”景了。
    哪个你二舅啊?
    邢明啊!
    妈了个巴子的,那不是你舅爷吗?哪能乱叫呢?
    没成想爷爷说话还是这么冲,可能给国民党干事儿时养成的恶习还没有改变呢。记得老作家许行写了篇叫《立正》的小小说。作者以第以人称角度叙述与国民党俘虏连长的见闻。在审讯连长中,提及“蒋介石”三字,那位连长无论如何都要来个规规矩矩的立正。怎样板也板不过来。那连长后来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红卫兵打断了双腿,坐了轮椅。二十年后,文中的“我”与连长邂逅,当再提及“蒋介石”时,那连长虽然坐在轮椅上,仍旧来了规规距距的立正姿势。哎,爷爷的口头语儿就是从国民党军队里学来的,不再指望他改什么了。
    不记得上次和你唠啥了?不记得了。邢明的叔伯哥哥邢海是你亲奶奶的弟弟。不叫舅爷叫什么啊?
    是是是,爷。实在为爷爷这片苦心苦笑不得。货车,爷,货车往北去了。上面拉了一车满载青菜的花篓。我又解释说。
    记得上次和爷爷在这个树下唠。他说邢海的姐姐是我奶奶。成为我奶奶还有段故事呢。当时,爷爷刚十六岁便是张学良手下的一个班长。众所周知。东北军阀吴俊升给张学良串连过婚事。姑娘是郑家屯人氏叫于凤至,人气质好,貌不出众。吴俊升让张学良到郑家屯去相看于凤至途中,爷爷便是张学良的一个伺从,这也许是真的。记得爷爷讲时可是一脸的真诚,在于凤至的那个镇上,爷爷到一个摊床买烟,看到了一位面貌可人的姑娘,他就一见倾心。姑娘也为爷爷的军装和他的男子汉气质所倾倒。竟和爷爷眉来目去,暗送秋波。那时的人居然也能如此放肆?爷爷趁张学良和于凤至会面的时机,不断找机会接触那姑娘,她的家在于凤至家附近,不超过三百米,也算富裕人家。几天的多次造面,姑娘三句好话,爷爷便决定不再从军了。据说爷爷和张学良编了一个十分简单的理由,张少帅就欣然答应他不再从军了。这种可能性他妈拉巴子的占百分之八十,这是爷爷的原话。不久,爷爷就和奶奶成了亲,当年就生了我爸爸。我真的从心底对张学良和吴大帅千恩万谢了。否则,咋会有我今天轰轰烈烈的文学事业.呢?奶奶呢,是借张作霖老先生的光,在那次火车被炸事件中死去的。嗨。历史这玩意!让你痛苦也让你快乐,让你欢喜让你忧。奶奶死时,爸爸才七岁。瞧,爷爷现在手里拿着的玉石嘴烟袋锅就是定亲时奶奶送的。那时,东北人就兴这个。爸爸说,曾有很多次,爷爷在睡觉时,嘴里便大喊邢英——奶奶的名字。弄得我的第二个奶奶好酸好醋。爱情这个东西,可能是亘古就难以理喻?
    这不,我管邢明叫二舅,爷爷不让,从奶奶她这个第一夫人身上论他才高兴。实际,邢明在本辈排行第十七。我妻子的舅舅的亲叔伯弟弟是邢明。我叫邢明二舅也是天经地仪的事儿。得,就别和他老人家一般见识了。依他,就舅爷。
    大军。爷爷说。你现在在部队还开枪吗 ?不开。我说。
    这时,我见一个胖墩墩,走起路来晃晃悠悠的中年人,可能是铁锁住。他眼睑突出,这在我小时候印象特深。我又看到中年人已举起汽枪朝火车前的柳树打起来,一些麻雀纷纷死在他手心。
    俺当兵时,那枪子儿可打老鼻子了。当排副时,经常带兵们上沙丘,丘上杂草丛生。兔子,狼、铁鸟、野鸡遍地全是。走路时,把枪扛到肩上,看到兔子用肩当轴,往下一压,抠了板机,保证打死个兔子。弹无虚发。爷爷一脸自豪,象年轻了八个世纪。他的嘴唇已经说得翻了花,小小孩,老小孩嘛。好个弹无虚发,真佩服爷爷,没念几年书,却漫嘴溜词儿,也许现在敢操弄小说这玩意是遗传吧!
    他又说:但是,这个小手指看到了吧,有一次有颗枪弹膛内爆炸了,炸掉一节儿。我捏过他的左手。戏弄地吻了一下发出脆响。有一利就有一弊呀,现在不打枪,伤不着什么。一些资本主义国家强支管理不严,一天得有多少人丧命啊。我可不是共产党员,不是有意夸大共产党啊,朋友。
    我说。爷爷,你到底念几年书?
    三年。爷爷伸出仨手指头。九十一岁了,仍然是红光满面,胡须银白,呼吸也匀。我才明白老当益壮的真正内涵。十八年过去了,十八年前爷爷可弱不禁风,皮包骨,三级风能把他卷上天。
    那从张学良那儿下来你干了啥?
    你奶奶便供我读私塾。三年里,学国文、学书法、四书、五经、三教九流都懂点儿。有的书,比如四书五经一直到文化大革命……那时的私塾先生,就相当于你八辈祖宗;现在不也有什么老师节吗?
    是教师节!啊,教师节,不也是为先生们安排的吗?
    嗯。四书五经?我一惊道::现在还有四书,五经?
    说到这里,见爷爷脸灰突突的,哽咽说。那天,也是你的第三个奶奶死的那天。
    你爸爸是生产队长,苗壮,人称又红又专。有人整到他头上。就是那个乔儿驴子,现在比你爹大两岁,他和你爹小时候一起长大的,总在洮儿河边捞蛤蜊,抓鲶鱼。乔二驴子和红卫兵抄家一翻,竟把四书五经手抄本给翻出来了。这是后话。那天,几个红胳膊箍,也就是红卫兵。先让你爹交出东西来,(指四书五经)。他们知道有这些书可能是你爸爸当别人说的,再说,谁想到发生了那场文化大革命。我不怪你爹。那几天,几个红卫兵问你奶奶。指你第二个奶奶。她说没有,便被推个趔趄,从此再没起来……说到这里,他垂下了头。又装了袋烟。这时,有群学生骑着自行车从附近迅速而过。爷爷问是啥,我说是学生放学了。咋唦唦的?我说。是骑自行车呗。啊。爷爷脸上的皱纹更深,笑了。他说,你爸爸上学走了十多年,从没有骑过自行车,骑不起。
    这个烟袋是你奶奶给我的,那回红卫兵搜查。幸好,我早有准备,把烟袋锅藏在地窖里。他长叹了一声——嗨,那张脸仿佛刻着一幅古朴的板画。
    后来呢?我迫不急待地,把手中的笔抡圆了,记录下来。
    后来就是处理你奶奶的后事。你爹被下放到大兴安岭。我这股,你爹这辈子实际有哥兄弟姐妹十个。你有两个姑姑六个叔叔大伯,去了患病,最后死去的。只有哥仨。你有个叔叔文革时期不务正业进了监狱,死在牢里。你有个伯伯也在那年月闯入关内。离我最近的只有你爹,他被下放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无依无靠,一股火便双目失明了。
    我知道爷爷的心在淌血。实在为失去那些姑姑,叔叔,大伯们感到遗憾和悲哀。
    爷爷讲的故事深深的吸引了我。也不知道说到哪儿,我流下了泪。
    大以前,你给国民党干过事儿?红卫兵没整你吗?我问。
    没有,我不和张学良干了以后就和你奶奶结婚了吗?你奶奶一没以后我独自一人过了十来年。
    我悬着的心才稍有放松。
    大军。刚才是谁和你唠嗑啊?是铁锁住。
    谁?
    火车站退休的铁蛤蟆的老儿子!
    啊,就是他爷爷找五个老伴的那个啊?我顿感吃惊。他爷爷找五个老伴儿?
    那么多?
    这时,有一对年轻人从我们身边溜达而过,是一对恋人,她胳膊已搭在了他肩上。钻进铁东饭店后的胡同。
    爷爷说,这不算啥,民国,清朝以前,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翩妃;小官吏三妻四妾,都挺正常。哼……
    刚说到这儿,爷爷住了口。爷爷先后有两个女人。说不定他还有别的艳遇。
    我无从考证,许是乱猜。他将话题岔开。
    大革命时期,我因娶了你第二个奶奶,有人说是这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我戴着一尺半的帽子逛了三天大街,就跟人们说的那个胡汉山似的。对了,昨天听说镇上卖牛肉的马三犯了重婚罪,判没判?重不重呢?
    得判,也重。我说。
    那好。好哇,好。他心不在焉地。最后,了却了一桩心事似的。张三,李四与他何干啊?
    他把烟锅里的灰磨磨蹭蹭抠净,又慢慢装上了一袋烟。
    来这个!我说。便把他的烟锅抓在手中。顺便拿支“三五”塞到他嘴里。同时,他紧抓那烟袋。似乎提防什么。
    我不要你这破玩意!我说。爷爷太可笑了。以为我跟前有别人抢烟锅。记得上次和他拉家常他说过有人和他闹,试探性地抢过他烟锅,难道他都记得,并有所防?难怪他这样警惕,现在丢东西,抢东西的事也不少。再说,那可是他老人家的定情物啊!
    我将身下石块儿挪近爷爷。大喊到“继续讲。”亲昵地搂过爷爷。
    这盒“三五”你知道多少钱吗?我问第二遍他才问我烟值多少钱。
    十五。
    这么贵你也抽?他试探性地问。
    味道咋样?
    中、中、中。
    这是在老铁家买的。铁蛤蟆儿子家,他家开商店呢。我说,在火车站道东,房脸朝火车站,上面写着铁东商店。屋旁齐刷刷地栽了柏树,房后盖了车库。听说过两个月他们还要盖楼呢。水泥、砖、那不在运吗?刘三、姜老大都开四轮子跑疯了,对,还有王丰收。爷爷看不见,我只能当解说员了。
    你说蛤蟆家?铁蛤蟆长得胖,姓铁,一走三晃。加之眼睑突出,眼睛大。人家称他铁蛤蟆。
    对,是铁蛤蟆的老儿子。也就是铁锁住家。
    铁蛤蟆他爹,原来给我扛过活。铲种地、养牛、养马。我使唤他就是玩儿。那是四几年的事儿了。后来,共和国成立了。我的地也他妈归公了。接着就做小买卖了。六六年后没敢整。现在力不从心了。他叹了口气,捋了捋胡须。八辈子遗憾似的。
    夕阳象渐渐冷却的红锅,把微温的余辉洒到这个小镇,炊烟在座座瓦房上袅袅缠绕飘游。夏风简直醉倒了我。
    嘀嘀嘀嘀……
    是啥车?爷爷问,又扭头细听。
    是今天开通的双层列车,戴着鲜花。听说铁道部还来领导了呢。车象条蟒,钻进这葱笼的小镇。我说。
    中、中、中……他说。
    谁知,这次竟是我和他的最后一面。甩下的那些话茬儿再也没有接上。我悔恨自己净和他扯些没有用的东西。
    爷爷大去时,我工作忙,没能赶回。只给他写了一封信,寄往他的新居。
    告诉他,我把我们唠磕的内容写成了也许能叫小说的东西。写给了文学社。还告诉他,我要见他的时候,先给他打传呼,那时奔驰轿车一定普及了。我开车去见他。邀几位知心同行也去做客。
                                         
                                                               作于1994年   改于2008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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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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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说两句
游客于2009/3/8 12:32:31写道:
《小小说》、《短篇小说选刊》等是我经常看的杂志,作者的文章不比那上面刊登的作品差!
游客于2008/12/7 19:15:40写道:
[原文]《小小说》、《短篇小说选刊》是我经常看的两本杂志,作者的文章不比那上面刊登的作品差。
文章千古事呀;呵呵
游客于2008/11/19 8:08:11写道:
[原文]《小小说》、《短篇小说选刊》是我经常看的两本杂志,作者的文章不比那上面刊登的作品差。
谢谢你赞美。我会尽最大努力的!
刘伟于2008/11/17 19:09:06写道:
王海军先生的小小说,耐人寻味,有嚼头,我特别喜欢,愿您有更多的作品发到湿地中国,投一票!
独孤香心于2008/11/17 12:19:02写道:
《小小说》、《短篇小说选刊》是我经常看的两本杂志,作者的文章不比那上面刊登的作品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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