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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永川:城市生态多样性路在何方?

媒体:内详  作者:内详
专业号:中国沿海湿地保护网络
2021/12/1 14:2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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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撰 |  蔡静雯

编辑 |   小明

视觉 |   惠元

文中图片由杨永川老师提供

COP15大会刚刚落幕,“昆明宣言”在全球生物多样性面临严峻挑战的时刻出炉,事关人类和地球命运。值此,小象君采访了《城市生态:技术文明下的自然》课程讲师、重庆大学环境与生态学院副院长杨永川教授,在一个半小时的对话中,杨老师讲起了他的经历和思考,网红审美会对城市生物多样性产生哪些威胁?为什么在城市生物均质化越来越严重?乡土文化流失是否会影响到物种保护?杨老师多次提到了耐心,研究、保护、发展都需要耐心。诚然,如果人类对作为食物链的起点的植物都没有耐心的话,又谈何提升城市的生物多样性呢?

访谈嘉宾

杨永川

中国生态学学会理事

重庆大学环境与生态学院

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采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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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静雯

公益组织工作者

曾从事藏区生态保护与社区发展工作,目前在大山大河中建立自身与自然的联系,尝试寻找新的与世界对话的方式。对一切沙沙生长的力量感兴趣。

*以下为杨永川教授口述

我本科就读于华东师范大学环境科学系,当时刚回国的达良俊老师招野外志愿者,我就跟着他做野外调查。在我们那个年代的人的概念里,跑野外是一件比较辛苦的事情,一般都是经济条件不太好的人才来做野外工作。

但这个老师不一样,他是从日本留学回来的,仪表堂堂,他在野外工作时一丝不苟,又很有思想,还会享受生活。我们老师喜欢喝啤酒,我们夏天跑野外,下山以后还会喝喝冰啤酒,这让我觉得野外的生活其实也是很美好的,这个职业应该是一个比较好的职业。

之后我就跟着这个老师做本科的毕业论文,后来又跟着他读研读博,我是他带的第一个本科毕业生、研究生、博士,就这么一路走过来,现在我们的交情也很好。实际上真的要把人引到做野外的途径上也是一件困难事,我觉得我的导师在这一点上做的很成功。

我一开始主要研究常绿阔叶林,当时选的课题是地形,也就是研究不同地形上可能有什么样的植物。比如说山脊上有很多针叶树,但那里气候干燥、土壤又贫瘠,经常还有风,为什么针叶树在这里会长得比较好呢?当我再观察坡面时,发现坡上长有很多常绿树,沟里有很多落叶树,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格局呢?

这些都是很有意思的问题。重庆是个山城,城市里地形和物种都很丰富,于是我博士毕业从上海回到重庆工作后,研究就很自然地就转到了城市的生物多样性上。

0城市中,

“植物审美” 正在均质化

随后,我在上海待了九年,回重庆时就觉得很奇怪:上海和重庆离了一千多公里,但是城市里面种的树都差不多。相隔一千多公里的城市,绿化却很相似,为什么?我开始关注这个问题。

后来我再把研究的范围扩大,从昆明往下走,到成都、重庆、贵阳,然后再到长三角。我发现昆明跟上海确实隔了2000公里,但是城市绿化的物种仍然相似度比较高,比如白玉兰是上海的市花,同时也是昆明的市树。我觉得很奇怪,这种相似性是自然本身就很相像吗?还是说这是一种城市的选择?

实际上或许每个人都对此有过很切身的体验,从城市到郊区,我们会发现两者的风貌完全不一样,但是当我们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就会发现不光建筑长得一样,植物几乎也一样。

我们现在的城市绿地,很少看到自然的要素在里面。我曾经在我们的大学校园里做了一个调研,校园里基本上没有周边山地的物种。现在城市跟城市越来越像了,但是城市跟它周边的原生自然环境差别是越来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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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墙上的黄葛树是重庆人一代代的记忆

城市是从半自然的农村发展过来的,不会从自然直接变到城市,那我们的研究就会关心从自然到农村、从农村到城市的过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哪些物种消失掉了、哪些物种被留下来了、原因是什么,究竟是环境的变化还是人为的干扰,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交叉的问题。

这里面有人为喜好的干扰,比如说人比较偏好的物种,往往会被保留在城市中或者是进一步扩展它的生长范围,而不被人喜欢的物种,它们的生境就会变得很恶劣,这些物种甚至慢慢就消失掉了。

更为重要的是,我们的绿化是快速建成的,但有些自然的物种是必须要经过驯化才能种植在城市里。首先要驯化,驯化了以后还要看应用效果,但是大家都不愿意花这个时间去等待,各个利益相关方都要快速地见效果。这就会导致“速食绿化”,什么是“速食绿化”呢,就是到苗圃里面去买现成的植物。

这就导致我们城市的绿化是被苗圃引领的,而并非是被一个什么理念引领。设计师要确定一个地方用什么物种,得看看苗圃里面有什么东西能用。对于苗圃来说,它是商业性的,必然是什么东西好卖就种什么,最后就会导致少数物种大批量地种在各个城市。另外城市的绿化也快速扩张,比如说这个城市这么做了,下一个城市看到这些植物还挺好看的,那也会效仿。所以最后我们会发现城市与城市之间特别像,越大的城市越相似。

0     城市绿化

追求“网红风格”有风险

如果我们按照绿化的指标来看,比如绿化率和人均公共绿地面积,那么这些年的绿化成果是做得非常好的。但是现有城市绿化的建设和维护费用相当高,一个是城市追求快速,直接用大树做绿化,成本肯定比小树高。另外就是引进了很多新物种,这也提高了城市的管理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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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湿地绿化常用水生植物再力花

下图:乡村常见野花蒲儿根

我在上海的时候,刚好遇到上海办世博会,当时引进了很多的棕榈科的植物,这些植物到了冬天养护的成本会很高,得给树做外套。比如用帆布包裹它们,或者是做一些薄膜来营造温室的效果。重庆前些年也引进了很多的棕榈科植物,主要是加纳利海枣,可能政府觉得这些植物有西班牙风情。但是如果希望它们存活很多年,养护是很大的问题,一旦遇到极端低温它可能就会死掉。我记2002年上海的冬天特别冷,那一年就死了好多棕榈科的植物。

除去养护成本高,我们引进的一些植物也没有经过很好的评估,可能会成为未来的隐忧。我的一个学生今年把重庆的三百多个公园做了一遍调查,看我们现在用了哪些植物、它的潜在的入侵性是怎样的。果她发现有四十几种的植物都有潜在的入侵性。这只是重庆的数据,范围再扩大一点的话,可能更多的物种会具有这种潜在的入侵性。

草本植物一旦入侵成功,要控制它就很难了。比如高原上的格桑花,也就是秋英,或者叫波斯菊,大家觉得这个花很好看,但是实际上这个物种在高原上非常容易扩散,让其它植物难以生存,也会导致草地退化。如果秋英真的入侵成功,对当地的生态而言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我们对于绿化的认知也会对生态产生影响。比如大家普遍觉得种高高大大的树看起来才叫绿化。像重庆、四川这些地方,不缺树,稍微不注意树就长成森林了,于是他们反而着迷于弄草坪。而像高原地区,本来就是只长草的,搞绿化的时候又希望引入大树。这可能满足了人们的审美需求,但其实是一个生态不友好的方式。所以绿化也是一场各方面的博弈。

0     乡土物种

城市均质化的破局点与难点

其实面对城市植物的“网红化”,政府在政策上也有变化,现在住建部规定园林城市的评比里乡土植物要占有一席之地。然而从实际来看,比较大的问题是谁来界定乡土物种。

什么是乡土物种?搞生态的跟搞绿化的、搞苗圃的看法都不一样。从自然科学而言,乡土也很难定义。就像外来移民经历两三代以后也可以完全融入这个地方,但他仍然不是这个地方的“土著”。中国南方的很多古树名木其实是北方的物种,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可能跟我们历史上的人口大迁移有关,我们从黄河流域逐渐向南方迁移,在迁移的过程中,好多物种就跟着人迁移到南方来了。这个物种可能来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了,可能也算是乡土物种,但是它跟我们的自然生境是两回事。

对于乡土物种,目前还没有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定义,所以种植乡土物种到最后可能就是自说自话了。

0     古树之殇

乡土文化断代与植物保护

在关注城市生物多样性外,我们也一直在做古树的研究。一开始是在贵州的务川县做银杏的研究,观察银杏种群状况和保护状况。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发现,银杏林里有好多小土地庙,有的就建在树下面,有的甚至被树根包裹了。我就在想,我们历史上经历了这么多事儿,战乱、社会运动等等,大量的树都被砍了,为什么这些树没被砍掉呢?肯定是有故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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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古宅外的金钱松林

下图:杭州林家塘村古建筑上的金钱松雕花

这些故事都很有趣。比如说有的村崇拜树,觉得树可以保佑村庄多子多福,如果动了树的话是要招灾的。这就是当地的禁忌文化。在这里自然文化和民间信仰是交融的,这是我们觉得非常有意思的点。从历史上看,这片地区一定有除了银杏外的丰富的树种,但是现在只有银杏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这就是文化的力量,这个东西一旦被打破,大家只是守住“不乱砍滥伐”的底线,那可能就会出现很多问题。

不管这些古树是当地本来就有的树种还是千百年前从其他地方被带过来的,在研究保护上,都是有意思的。一是这些古树有在地性,是一个地方标志性物种,也是从古到今人为选择的结果。二是从自然方面看,这些古树经历了几百上千年的气候变化,它一定对我们的气候是有适应性的。所以古树是人为选择和气候变化选择的幸存者。

当然,我们目前面临着文化的断代。现在农村的空心化非常严重,村里都是老人和小孩,年轻人去城里打工,小孩因为教育等原因大一点也都到城里去了,很难说下一代长大后还知不知道这些传说。这个地方为什么会有这么一片银杏、有一片金钱松,可能以后这个故事都讲不下去了。这些东西怎么去传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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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莓,较为优良的花卉。为适应生物多样性要求,不少景观工程已开始设计应用蛇莓。

另一个是人与自然本身的分离,我们去杭州的林家塘村做金钱松的研究,发现当地的老建筑的门和窗户上有金钱松的雕花。而我们现在的建筑都是钢筋,金钱松这种和自然紧密结合的元素没有了。房子布局也是,原来的房子会和自然、和树有空间布局的关系,现在的房子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主要关注室内环境,但和自然已经没有太多的关联性。

我们现在经常说要回归传统、乡村振兴,那我们的传统究竟是什么?我们理想中的乡村究竟是什么样的?理想中的乡村肯定不是直接把城市的东西搬过去的,我们希望它的在地性更强一些,它跟自然的这种关联性更强一些。为什么会变成千村一面呢?就是大家没仔细地、有心思地去挖掘那些传统。

我们对古树最感兴趣的还是文化上,我觉得我们就是要去做一个时代的记录者。我们现在还和社会科学的研究者合作,希望多挖掘文化多样性跟生物多样性之间的关联。

0     唯有热爱才能做好保护

说了这么多,我最后想聊聊植物研究中最大的问题:我们对于物种本身的信息了解还是太少。有的濒危物种连基础数据都没有,但去获取这个基础数据好像又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好多物种的濒危程度就在悄无声息间提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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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外调查

现在大家一说保护,马上就是做迁地保护、野外回归。人们不愿意花时间去了解这个物种的故事,比如说它究竟是为什么濒危,什么样的保护措施最好。可能有的物种在原地保护就可以了,有的物种可能还要适当地去改造它的生境,有的可能需要去找相近的生境去做一些恢复,最后才是迁地保护,这是一个逻辑关系。不适当的野外回归,甚至会对物种的遗传多样性造成影响。比如不同的种群,可能有特殊的基因多样性,不同地方的种群混在一起甚至会造成基因污染。

植物的研究、特别是树木的研究周期,确实是比较长的,要耐得住寂寞,也需要正确地去认识自己。植物研究真的一干就是几年,说不定还发不了什么文章,我们需要收集基础信息、需要针对每个物种的具体问题去做它的保护,有些工作不一定能够得到外部的充分理解。外界对你研究产出的期待和你所要花的时间是有些矛盾的。

我们团队做了一个植物生活史八年的监测,今年发表了一篇文章,还是有人会问我问什么不多做几年,我只有告诉他,我当然还在继续做,但我觉得有些发现已经值得发表了。从研究到实践,第一步是研究植物的生态学基本特征,然后一步步地去推动它的一些保护策略,最后是保护的实践,有很长的路要走。

所以如果让我对于有志于从事植物研究的学生给建议的话,我有三个建议:

1. 对自然有真正的热爱、真正的兴趣。这个热爱要真正去付诸实践。

2. 多走多看多思考。要在一个大的框架下面看小的问题,你只有看到更大的格局,才可能理解你做的这个事在大格局的定位是怎样的,这样对你的研究对象才有更深的了解。

3.多做知识储备。搞保护非常复杂,我们要具备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的两个能力。自上而下,你要有一个比较宏观的思维,要把框架、政策搞清楚,才能让做的事情落到政策推动上去。而自下而上,要有认识自然、找问题能力。

其实搞自然保护,不是空有一番热情就行了,综合能力比较高的人,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自然保护主义者。但我还是比较有信心的,现在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关注生态、对自然保护有极大的热情,而且大家也接受了比较好的专业教育、目前保护领域的大环境和理念也在提升,路漫漫其修远兮,我相信未来从事自然保护的队伍会越来越壮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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