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类存知己
——记向海保护区管理局局长兼摄影家赵俊
赵俊野外工作照
赵俊野外工作照
去年8月应邀给保护区培训班讲课,我来到了向海自然保护区。局长赵俊赠我一本以向海鸟类为题材的摄影画册。这本画册立刻吸引了我,从内容到形式,从编排技术到摄影水平,都是国内少见的精品,而且不是出自专业的摄影家,而是土生土长的一位局长。当时因为急着要去长白山,就和赵俊约定了,我还要再来一次,想了解他是如何当局长又做摄影家的。
所以今年同一个季节,我在访问了乌苏里江畔的赫哲乡以及附近的湿地保护区以后,又来到了向海。8月10日,赵局长亲自开车,陪同我们在星罗棋布、纵横交错的沙丘、草原、树丛、沼泽、湖泊绕了一圈。因为刚下了一场大雨,路很不好走,越野车陷在泥坑里,发动四个轮子,溅得满车都是泥浆也爬不上来,还是通过手机联系,开来一辆消防车才把车拽上来。我知道,只有人不容易进去的地方,才有可能看到更多的鸟,这天再加上有赵局长这位难得的向导,所以我们看到了丹顶鹤、天鹅、隼、白琵鹭、小鸊、黑翅长脚鹬、白鹭、池鹭、海鸥、鹌鹑、金腰燕,当然也包括喜鹊、乌鸦和麻雀。可惜还不到鸟类迁飞的季节,不能看到更多的大型鸟类和壮观的集群场面。但作为一个常年寓居城市的老人,一下能看到这么多的鸟,当然感到兴奋,何况它们所栖息的环境,蒙古黄榆、蒲草苇荡、沼泽湖泡、草原沙丘,都是各种独特的湿地景观,天地是如此辽阔,色彩是如此丰富,生命是如此多姿,真是太美了!
向海保护区位于科尔沁草原东部的吉林省通榆县境内,面积约10万公顷。主要保护对象是丹顶鹤等珍稀水禽和蒙古黄榆等稀有植物群落。1981年建立自然保护区,1986年晋升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1992年列入“国际重要湿地名录”,1993年纳入中国“人与生物圈保护区网络”。区内有野生植物595种、鸟类293种、兽类37种、鱼类29种。向海所处的地理位置以及它那特殊的生态条件,自然就成为候鸟迁徙的重要驿站。每当春去秋来的季节,成千上万、南来北往的鸟类聚集到这里,成为最美好和最美丽的自然壮观。赵局长是本地通榆县人,今年48岁,头发已经花白。他毕业于吉林农业大学,学的是农业机械,当过技术员、副乡长、乡党委书记,1997年调来向海自然保护区任副局长,后升任局长。最初对他来说,向海完全是个陌生的世界。也许他是农村长大的,从小就对自然有着天然的依恋与喜爱,他好像又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和故乡,非常喜爱这个地方。
无论是生态专业,还是摄影专业,赵俊都不是科班出身。他真正拿起照相机,是从向海开始,最初的目的只是记录鸟的种类,保存资料。时间长了,向海和鸟类的美使他迷恋。用光与影的艺术再现自然生命的和谐,是一种特殊的美学境界,这种境界能够用照相机表达出来吗?能。他赵俊能做到吗?也能,也不能。“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他充分利用保护区的有利条件,向书本学习,向专家学习,向自然学习。正是向海这个天地,保护区这个岗位帮助了他,锻炼了他,成全了他。又当局长又搞摄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上面千根线,下面一条绳,什么事都得管。再加上向海名声在外,接待任务非常繁重。中央的、各级的、各部门的、各方面的来客,都得局长亲自接待,他不嫌烦。在接待各种各样来客中,除了掌握解决问题实力的领导以外,最吸引他的有两种人:一是关注和研究生物与生态的科学家;再是钟爱自然的摄影家。他诚心诚意给他们当向导,在为他们服务的过程中,他学到了许多,不只是丰富的知识,还有做人做事的道理。
日常的工作确实很忙,好在摄影的最佳时刻是在日出和日落两个时间,他可以“连轴转”。向海日照最长的季节,早晨不到四点天就亮了,晚上快八点才收黑,这时候不仅光线柔和,色彩丰富,情景变幻多,而且是鸟类最活跃的时刻,营巢、觅食、谈情、婚恋、产卵、孵化、饲雏,差不多都在这个时间。当然拍鸟不是你想拍就能拍到的,你必须熟悉它,知道它的栖息地点和生活规律。人到情深处,主意自会多,赵俊开始学会和各种鸟类相处。鸟最通灵性,当它惧怕你的时候,你手中的照相机比猎枪还可怕,会警觉地保持几十米、几百米的距离;当它熟悉了你,知道你并无恶意、而且非常友善的时候,就把距离缩短到很近很近,甚至有个别鸟还允许你抚摸它的脖颈。当然一般的开始接触还是依靠隐蔽,为了拍摄一张成功的照片,他把各式伪装的隐蔽棚架设在各种地方,有时在灌丛中,有时在树上,有时在沼泽地里,有时悬浮在水面上。他必需起得比鸟更早,甚至在头天晚上就潜伏起来。成功的拍摄时间也许是百分之一秒或者六十分之一秒,但等待的时间可能是几个小时、几个晚上,甚至要跟踪一个繁殖季节。我问他:“苦不苦?”他痛快地回答:“不苦,是乐。”他说的是真话,搞摄影的人都有这种体会。尽管拿照相机的人成千上万,拍出的影像成亿上兆,但要拍出一张好照片,就必须有非同寻常的付出。何况他拍的是自己的保护区,是自己的鸟。用这些照片制成画册,制成纪念邮票,制成录像,制成巨幅的宣传画,在博物馆,在宾馆,在会议室,甚至在交通要道和长春机场都可以看到。他从实际中体会到,宣传就是最好的保护,没有形象的感染,没有爱心的传播,没有热爱自然的自觉行动,光靠一味的执法打击是管不好保护区的。近几年来,周边群众送到保护区进行救治的伤残鸟类多达100多只,其中属于国家重点保护的鸟类48只,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293,是保护区最熟悉的一个数字,即向海记录到的鸟类共293种。赵俊拍摄鸟类十年,迄今也没有超过100种。鸟是一种会飞的警觉很高的动物,拍人工饲养的鸟很容易,拍自然界的鸟就难了。特别是珍稀鸟类,别说拍摄了,看到都不容易。如保护区从1998年春天发现了栗斑腹鹀,全保护区只有几十只。二十年来,这个数量好像没有减少,也没有增多。因为它们的生境很容易遭到破坏,猛禽、鼬类、蛇类、借巢孵化的杜鹃,乃至人类的放牧、开垦,都是它们的天敌。鸟类专家说,栗斑腹鹀是第四纪冰川的孑遗物种,它熬过了周天寒彻的冰川年代,可能逃不过以人类为中心的现代环境。这种鸟在欧洲已经绝迹,在亚洲也极少见了。许多国际鸟类学者千里迢迢来到向海,唯一的目的就是想看到栗斑腹鹀。赵俊想到自己的任务应该是把这种鸟拍摄下来,证明保护区确实存在这个珍稀物种。他从研究它们的生态环境和生活习性开始,终于看到了,而且拍到了,但由于这种鸟的个体较小以及它的警觉性太高,总达不到理想的拍摄效果,直到2002年他花了六万元买了一个600的长焦镜头,采用较远距离和他最熟悉的隐蔽与耐心等待的方式,终于把栗斑腹鹀的繁殖过程全部拍摄下来。这不只是一组稀罕的摄影珍品,也是一项重要的科研成果,因为它比科学观察记录更直接、更真实、更生动、更具有见证力。有些外国朋友看到这组照片,异常欣慰地说:“我即使没有亲眼看到栗斑腹鹀,也不枉此行了!”
生态保护和生态摄影是相互联系的,只有关注生态保护的人才能懂得生态摄影,也只有懂得生态知识才能掌握生态摄影。反过来,任何一位生态摄影者也必然是生态爱好者。因为摄影,他跑遍了向海的山山水水,对那里的地形地貌、山水走势了如指掌。近年来,由于上游修坝拦水和气候的干旱,向海湿地的主要水源霍林河经常断流,湿地逐年萎缩,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候鸟的飞临日渐减少。有家报纸竟用了一个《向海将成死海》的标题,用词未免夸张,但确实点出了向海前景的要害。赵俊也心急如焚,他凭借自己的生态知识和对实际情况的熟悉,及时提出了开展水滞留工程的重大举措。为了抢时间、赶进度,在经费尚未到位的情况下,他亲自指挥定位设置滚水坝的设计任务。终于在国家林业局、省林业厅等上级领导的大力支持下,实现了这项保护向海湿地的重要工程。2007年拦截霍林河水6000万立方米,2008年又拦截14000万立方米。向海的自然生态得到恢复。留鸟与候鸟的种类与数量明显增加,湿地又恢复到欣欣向荣的往日风貌。
赵俊因为长期生活在鸟类的世界之中,所以对鸟类的理解和情感就不同一般。为了救助伤鸟、人工繁殖和发展旅游的需要,保护区在鹤岛上修建了一个半放养的人工饲养场,这样他们就可以和鹤类、鹳类、大鸨、天鹅等大型鸟类近距离接触,更具体地了解到它们多种多样的婚恋繁殖生活。2004年4月他们救助了一只受伤的鹤,经过一年调养恢复了健康。到了迁飞的季节,它不仅自己“偷溜”了,还拐走了一个情侣。保护区对这种现象并不奇怪,既有把家鹤“拐骗”走的,也有把野鹤“拐骗”回来的。有只家鹤就“勾引”了野外另一只雄鹤,还繁殖了后代。没想到迁飞的季节到了,这只雄鹤留恋自然,竟丢妻弃女自个儿飞走了。又一个没想到,爱情的魔力更大,第二年它又飞回来了,而且入籍鹤岛,再也不走了。2004年11月8日,农民送来了一只受伤的鹤,脚环上的编号是“F83”。他们询问国家环志中心,证实这只鸟来自俄罗斯,他们就取名“俄罗斯姑娘”。这个姑娘在养殖舍中调养了一年,完全恢复了健康,长得亭亭玉立,在找对象的时候还闹了一场三角恋爱,一只家鹤和一只野鹤同时追求她。两雄相斗,最后是家鹤取得了娶她的权力,两鹤就结亲还繁殖了后代。
鸟类这些亲子之爱,伴侣之爱,群体之爱,都生动形象地活跃在赵俊的摄影作品之中。如果说动物的情感是出于生存和繁衍的需要,出于生态本能的原始,那么人类的情感就丰富得多、复杂得多,我没有和赵俊讨论过这个问题。有次我们谈到摄影离不开摄影器材,特别是拍摄灵巧而胆小的鸟类,更离不开长焦镜头和专业的辅助设备。赵俊告诉我。他2001年8月低价卖掉了家里的130头牛,再加上准备买房的一笔积蓄,共花了15万多元买了一套尼康的专业设备。这固然反映了赵俊对摄影的特别执着和全力以赴,但作为家庭成员的妻子李丽萍,对这样一个近乎倾家荡产的决策能处之泰然吗?从一件看来并不重要的事情上我找着了答案。赵俊的摄影成果终于编辑成画册准备在深圳印刷了,他抽不开身,就委托李丽萍携带全部照片送去。她决定坐火车去。赵俊觉得从长春到深圳是最北到最南,坐火车太累,要她坐飞机。李丽萍开玩笑说:“我可不坐飞机,我携带的全是你的宝贝照片,万一从飞机上掉下来,我牺牲了不要紧,你的照片可不能没呀。”
天道酬勤,赵俊既热爱自然保护工作,又热爱摄影艺术。他把两者结合起来,闯出了一条自己的道路。他用镜头记录了向海的十个春秋,在三千多个日出与晚霞中度过了心灵中最美好的时刻,他说:“向海的美,我毕其一生也拍不完。”在这个孜孜不倦的工作与艺术实践之中,他和鸟接近了,和自然接近了,和生态接近了。这不仅提高了他观察自然的能力,熟悉了向海的山山水水,也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和思想境界,学会用生态的观点看工作,看问题,看世界。就是在摄影上,他也觉得有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的事情想做,把“293”拍齐是一个目标;全程跟踪拍摄丹顶鹤也是一个目标;他还想像电影《迁徙的鸟》那样,拍一部《迁徙的丹顶鹤》。我知道这些都非常难、难到甚至难以实现,但我祝愿他成功。